00 塔


哪吒猛然惊醒,天庭的夜晚不温不凉,星星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发出点点亮光,头顶是暗沉沉的黑,延伸到不知什么地方。像巨洞。

这里的风景不同啊,更远更深。他恍恍惚惚地想。

梦中的妇人刚刚又在对他喊叫了。喊什么,听不清。“哪——吒——啊……别——去——你……忘走……好……去吧——”

生他养他的那个妇人早已不在他身边,只是每夜入梦,声嘶力竭,喊。却永远听不清。巨大的蛟龙大半个身子隐没在混沌云雾中,张开大口吐下大雨倾盆。喉管已断,说不了话,只觉得气道呼腾着往外冒血——却还是不肯死。看着远处的李总兵连连跪下、瑟缩,群山如墨黑,好。于是举刀自伤,一刀剔骨,一刀绞肉,疼得发抖,还笑,像是给谁献祭——

是了,这骨血本就该献出去,给山,给海,给自己。

这笔烂账多厚,神仙的,父母的,人间的。索性一笔勾,用这痛苦,换个自由之身,看天下海,积福闯祸,与谁都无关。

当初是这样想着。哪知神祗法力竟超出阴阳,硬是让他起死回生。白受一遭苦,仍是要上封神路。朗朗乾坤,正气凛然,上路。清气浊气,伸手打散。易不易?反正输家为寇。

父亲擎着金色的玲珑塔站在远处,看着他不承认的儿子一点一点站上了高处。

多年后梦起旧事,总是在骨肉崩散之时醒来。看天庭,昔日恨过的不恨的对杀的绝望的都已位列仙班。

大概,至少,我还有魂魄在。他擦了擦冷汗,翻身睡去。






01 路


托塔天王今天也赋闲在家,没有事做。

这些天来下界河清海晏、一派和谐,像他这等武官自然也落个清静。每天巡视一圈签个到,竟然也就没别的要事了。

或许我也该像那混账小子一样请个假下去溜达溜达,或者去找老君嗑嗑丹药打打牌——天王半眯着眼睛靠在自己的大躺椅上,假装困倦的思考着。神仙并不用睡觉,但他还是保持着每天打盹儿的习惯,权当消磨时间。天王哼了哼,双手扯了扯盖着膝盖的毛毯,手指无意识的把毛线头搓成了一个个小球。

脑子里却突然噼啪闪过一道电光——

我托着的塔呢?!!!

李天王猛然起身,右手上空空如也,像从来没有过那个塔。

完了,真是多事之秋。

一阵熟悉的恐慌升上他的心头。



为什么要赶路,哪吒也不太清楚。只是大概记得,在天庭时总是无端被噩梦惊醒,小腹隐隐作痛——那儿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既然睡不安生,就顺手请上头批了假条下来散心。说来也奇怪,下界之后,竟然夜夜安眠,一觉无梦到天亮。每日神清气爽,步子也轻快许多。

但他总觉得有件什么事要做,要是再不赶去,就要迟了。

即便如此,他仍然想不出那地方究竟在哪,路怎么走,去到了又能怎样。只好在心里暗自推理:许是跟我无缘由的失眠症有关罢。

眼睛被头顶的光晕晃了一下,他停了停。

日头太盛,走得太急了。他想,既然也不知道路,索性随心乱走。想起群妖没头没脑地四散逃命找爹喊娘的样子,又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我又不躲谁,何苦也像逃难一样急急切切、唯恐抓不住救命小舟。

他抬手搭个凉棚,眯起眼睛看了看远方——路远天长。

但最终一定会走到的。






02 长生


李天王觉得自己的乌纱帽要戴不住了。

不,在那之前,他觉得自己首先已经没脸在天庭上下走动了。倒不是因为弄丢了圣器再也管不住儿子之类的严肃理由,而是——

“李天王!好久不见……今儿又出去遛鸟儿啊?”

“赤脚大仙人!我这是……”

“不是我说你,你这玲珑塔啊好看是好看它不透气儿啊!你把鸟搁这里头,好家伙这不是白溜了嘛!”

“不我其实是……”

“听大仙一句话,赶紧的换个别的鸟笼子啊,多一只手提着也不费多大劲儿……你说是不?”

“……那个我……”

“哎哎,等会儿,你塔呢——!”

李天王脸色尴尬地笑了笑,心想这人是真的永远都不会聊天。

“嘿,好事儿啊!”赤脚大仙鼻头又开始发红了,压低了声调,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跟我也说说,你这想了什么法子弄没的?这下好了,你终于是个有俩手的健全人了!走走走,下馆子喝一杯去!”

合着我之前都是残疾人?穿不上鞋的死瘸子。

李天王岔岔的想着,拒绝了邀请。

赤脚大仙砸吧着嘴,抚着并不浓密的胡子走开了。悲哀的是,几乎所有的天神都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那空荡荡的右手。探询的眼神从四面八方袭来,竟盯得李天王没来由的心虚。

他讪讪的把右手收起来拢在袖中,但这样似乎更明显了。

趁消息还没通到玉帝那儿去,得赶紧找个什么东西托着才好。他暗自盘算着,右手终于自由的那一点点喜悦彻底变成了巨大的烦忧。



“不老不死,我看哪,跟怪物也没差。”老板娘擦着旧盘子,手头的活一刻不停,抹布上下飞舞:“这人哪,就是得生老病死,老天爷都算好了。你说病了呀老了呀,也就当歇一歇,有啥过不去的,你说对不?这辈子诶说穿就这么个理。”

长条凳上的老汉连声称是,举起水烟袋慢慢地啜了一口。晌午发白的太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老汉的脸看不清楚,只有一个逆光的躯壳,汗水藏在脸上横亘的沟回里,黝黑发亮。

“要走嘞,我的小羊羔哎——”

老汉解开系在桌腿的缰绳,山羊不安分的咩咩叫着,从边上探出了头。

“回家去嘞——”

老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牵着有些瘸腿的山羊,一前一后悠悠的走出了茶摊。


哪吒坐在茶摊最里面的位置,听着午后的闲谈,麻木地盯着桌子。

对啊,怪物。本来就是。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纹路细密,骨节分明,仍然是少年模样。这双手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将来、永远,也都一直会是这样。

要是这双手也会像旁人一样一天天磨出茧子,衰老、瘦缩、干瘪,那该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昏黄的太阳升起来了,变成白太阳。新生的婴儿在白色的光影下啼哭,爬着叫着,跳着笑着,手脚长大了、伸长了,挑起担子沿着路崖子走,一点一点汗湿了土,把担子掏空了,拉起了谁家女人的手,把担子又装满了。咿咿呀呀的吵架和好,生一个胖小子。日头正高,胖小子又该长大了。

反反复复,忙忙碌碌,一代又一代。为的是什么呢?看似充实美满的一辈子,若去追问劳碌的最终目的,竟也只剩下了饮食和繁育!饮食、繁育,再加上一点情感的润色,这也竟就是人生本来的样子了。

而自己这样的“神祗”,失掉了饮食与繁育这根本的生活目的,甚至连睡眠也不需要,不老不死、无法停歇的“怪物”,存在于世间又是为了什么呢?

明明喝的是温凉的茶,脑袋却昏昏沉沉。桌子盯不住了,索性也不再去想。

哪吒趴在桌子上,呼呼睡了过去。一路的疲乏,也终是得了个了结的机会。






03 山


李天王右手托着个黄金笋,目光严肃、沉着冷静地走在天庭的大道上。

他并非不想找个琉璃盏之类的来托着,可是但凡好看一点的灯盏,全都是公家的呀!

何况,无缘无故拿着个盏走来走去,总要让人想起一个叫沉香的毛头小子——沉香的舅舅和他舅舅的舅舅我都惹不起,何苦自讨没趣。

这下各路神仙们不再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天王了,倒是换上了敬佩的神色——

不愧是法力无边的李总兵!还能把塔变成这个样!

人际危机似乎是解除了。但李总兵的眉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跳一跳。

直觉告诉他,逆子又要闯祸了。

于是加快了脚步,往千里眼的住处走去。



当一座荒芜茂密的山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最后一点太阳正沉入黑暗。哪吒在山脚点起篝火,打算就地睡一觉。

就在这时,脚边的藤蔓突然开始轰隆隆地抖动起来——

“咳咳咳咳咳!哪条崽子乱放火,熏死俺老孙了!”

哪吒挑了挑眉,就着火光把藤蔓扒开来一看,果然有一个猴头,一脸的淤泥青苔,正在山石底下拼命扭动着。

再一看其上压着的五座山峰,好嘛,原来走到了五行山的地界。

“等你孙爷爷出来看我打不死你——”猴头吐出嘴里的青苔愤恨的骂着,一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正看猴儿一样看着自己。

猴王顿觉一股怨气直冲脑门:“你这小娃娃!没事儿跑这来干什么,边儿待着去!……靠!别拿脚对着你孙爷爷睡!”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泼猴啊。”哪吒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反正你也好几百年没洗澡了,臭也臭够了不差我这双脚。小爷我睡了,你消停点啊。”

但齐天大圣哪是那么好消遣的,哪吒当即觉得一阵地动山摇,轰隆隆泥土石块砸了他一脸,还咯出了血。始作俑者神清气爽地看着这一切,愉快得连尾巴都伸出来了。

“要叫大哥,知道吗。”少年一把揪起愉悦的猴头,疼得对方嗞哇乱叫:“小爷日天日地日龙王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等俺出来不把你一棍子打得稀烂——!”

“呜——!”哪吒突然松了手,捂住了肚子,脸色也刷一下变白了。

“哈哈哈哈哈,小娃娃这是肚子疼啦?俺老孙给你治治?”

猴王快活的笑起来,地动山摇的声音再次响彻了天地,然而身子还是被牢牢压着,不能移动分毫。

啧,这挨千刀的。

哪吒却还是手按着肚子的样子,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体也倒了下去。

好疼。像是有人拿刀子切开小腹,把五脏六腑都刮出来。然后再刀骨头,剔鱼刺一样剔得干干净净。

“哈……你还是消停点吧,观音前阵子还说呢,要给你找个金帽儿戴戴,好心甘情愿的跟着那和尚上西天。嘶——”

“观音?嘁,他算哪门儿葱。”

“反正,千万别戴……”眼前有点发黑,猴子不满的嘈杂声响也像泡了水一样听不清楚。倒是有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哪——吒——啊……别——去——要回不来的——”

这妇人是谁啊?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五百年前那美猴王大闹天宫的画面,十万天兵天将在父亲的号令下一字排开,怀揣着恐惧地杀上去又丢盔卸甲地退回来,却连半只猴子都抓不到。妖猴在自己的山头上厮斗,那怒斥天地的样子本是天庭的耻辱,却无端的让他血脉贲张兴奋不已——

天庭的夜晚太黑太空洞,总得有什么人把火烧起来才好。这怪物一般、漫长的没有边界的寿数,不就该为此而生么?打破这循环,照亮平日里那些看不见的卑微声响。

“哎,你别睡啊,刚刚你说观音要给我找个啥来着?俺老孙迟早要修理修理他……”

又是一刀狠狠的从侧边划开,哪吒终于疼得失去了意识。

五座大山之下,猴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在夜空里变得细碎,最终也归于沉寂。

“活该。”猴子把尾巴收了起来,却并不觉得开怀。只好闭上眼,开始新一轮漫长的等待。五百年很长,但很快就要结束了。



当李总兵看到自家的混账儿子跑到五行山时,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这惹祸精!该不会是想起了什么要去把如来的帖子揭下来吧!

贵人是非多,还是先撤为妙啊。千里眼扫了一眼李总兵手上托着的黄金笋,干咳了两声:“李大人……您的爱子我已经帮忙找到了,没有什么别的事的话小仙就先……?”

总兵摆了摆手,千里眼一俯身离开,临走前忍不住又用自己的透视眼看了看那颗黄金笋——

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啊,难道天王大人真的……托了个笋?

“等等,千里兄,过来一下。”李天王瞥见四下无人,上前一步靠近了千里眼,声调压得更低了:“帮兄弟看看,玲珑塔到底掉哪儿了。”

千里眼心中警铃大作,脸上仍然波澜不惊:“行,没问题。”

似乎是不太放心,李天王又补了一句:“这事儿就别说出去了。”

“成。”

千里眼心道,这话你该对我兄弟顺风耳说。






04 镐京


哪吒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清晨寒气凌冽,冻得他打了个寒颤。手一摸背后,湿冷冷全是汗。

“哟,三太子爷醒啦。”猴头嘴里嘟嘟囔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哪吒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具体梦了什么,不记得了。

“妖猴,你还是早些寻个什么大神仙皈依了吧。观音大士得是多慈悲心肠,你才有这销前罪的机会。还不珍惜。”说着起身拍了拍土,就要离开:“这是为你好。”

猴王顿时一口气噎在胸口。这人,一晚上过去吃什么了?你一个闹海的主,跟我提好好忏悔销前罪?!

“嘁,省省吧小娃娃。俺老孙还要指望个秃驴来救不成。”


走了数日,一直都是连亘的农田——但这里的农田却不太一样。

沣水边,黄色的房舍连着青黄杂糅的田地,一派祥和景象。

这里是西周的王城,镐京。

姬发究竟是如何就成了后人口中至仁的圣王先师呢,哪吒其实并想不太通。

大概是因为他们总得为心中的理想,找上一个精神依托吧。



得胜回京后的第一场祭祀,武王带着他的军队和百官,在号角鸣响中走上镐京的祭台。

现在他是新的王了。牧野也不再是一个地名,它会成为大周先王福运降临的圣地,计入史书传千秋万代。

姬发的眼中闪烁着神采,唇角扬起的弧度微不可察。终于来了,这一天。他想。

礼官乐师开道,数以万计的商人俘虏在士兵的押送下走向宗周太庙前的空地,其后是数百名殷商的旧臣,手中攥着沉甸甸布袋的将士,和牵着牛羊牲畜的士兵。乐曲平正稳重,威严之气如同新任的天子一般不可撼动。亲兵壮士抬着新铸的大鼎,一步步喊,站定,稳稳放下。

“诸事俱备,礼行!”

鼓声由弱至强响起。将领们都已在各自的位置站好,姬发似不经意的扫视一眼,最终看向场中的巫师——面具下的老人眼神熠熠,身子也似乎不再佝偻,他挥舞着双臂,围绕着中央的火坛,念起古老的咒语,在场中跳起难懂晦涩的舞蹈,手中的木杖也上下舞动。带着面具的将士押着俘虏围成一个圈,手中的竹篾在巫师的指挥下起起落落,发出整齐有力的声响。将士的身后是被缚的殷商旧臣,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圈。

新立的周王顿了顿,沉声诵道:

“我文考文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予承其志,商之罪,将告于皇天后土!”

啪。竹篾整齐落地,随后是激越的鼓点。

“商王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羔民,集聚贼寇。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以遏乱略。”

巫师随着鼓点跳的更激烈了,将士扬起,尖端随着鼓点一齐抖动。

“天休震动,佑附我大邑周! 惟尔有神,广济周民,无作神羞!”

武王抬手,押俘的将士得令,拔出尖刀,将俘虏的头颅一齐割下,丢进了熊熊火焰之中。殷商的旧臣马上被推上来,一一砍断了手足扔进火焰之中。一时间惨叫和哭号响彻天地,火焰烧焦皮肉的气味弥散开来。

哪吒在将领席中,皱了皱眉。他虽为杀神,却并不太喜欢看这阔气的皇家祭祀——尤其那些沉甸甸的袋子里装的,还是为了计算杀敌数而割下的人的耳朵。杀了就杀了,还专门把别人的耳朵割下来留着作甚?说穿了无非也就是杀人抢地盘,装什么孙子?听说大商国运衰亡是因为进香时亵渎女娲,也不知是真是假呢。武王不太喜欢他这无所谓的性子,但也没说什么,由他去了。两年后武王卧于病榻将不久于人世,却眼神黯淡下来对他说,你既已封神,就不用再在这里当打手了。日子还很长,去找透气儿的地方吧。



肚子上的伤口自那晚上后一直暗暗的疼,但身体竟然已经慢慢习惯。哪吒望着远处大片的麦田,吃着农舍的寡淡的臊子面,眼睛突然有些湿润。

他想起曾经的西伯昌侯之子,猎到怪兽后煮汤与大家分食的画面。那时姬发说,这晚上太黑了,一人一把火也就点亮了。



逆子总算是出了五行山的地界。李天王长出一口气,发力往千里眼所指处狂奔——玲珑塔掉落的地方,朝歌。

希望为时未晚。






05 周陵


再往前走,就是咸阳原了。传说中圣明开化的周文武王的陵寝就在那里。

既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不如顺路拜访下老朋友——

“老伯,周陵往哪边走啊?”

老汉正蹲在田埂上和人聊天,精瘦的臂膀裸露着,汗水在太阳光下闪着光,脸颊黑黄如同脚下大沟大坎的土地。虽然身体已经开始失水皱缩,但常年劳作生出的肌肉仍然纹理分明,随时还能扛起锄头干上两人份的活儿。

问话的人竟然是个陌生的少年。老汉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看着也不像穷鬼,一个人跑这里来干啥?喝风吃土?

周陵虽偏僻,但也并不缺仕宦王族——朝廷每过个三年五载都要派大臣来行祭礼,一大队车马浩浩荡荡的从长安城出发,走个两三天,带着佳肴珍宝来祭祀。那会儿平日冷清的周陵会变得热闹非凡,显贵们往来穿梭,孝子贤孙般恭恭敬敬地冲着周陵行礼。

——毕竟这可是昭显王族正统的重要仪式啊。

“那边,绕过那个坡坡就是嘞。”

“那地方没人得,你要干啥去?”

“瞅瞅我兄弟去。”

老汉怪异地看了看他,终于是没吭声。

——这小兄弟说话,怪不着调的。


到了。哪吒看着周武王陵的封土和字碑,感觉有些陌生。

上次跟着这个人、在荒草疯长的牧野和殷兵血战时是什么情景?

太久了,太容易忘记了。

“姬发呀姬发。你现在高兴了?”

他盘腿坐下来,抬起手敲了敲石碑,发出清脆的声响。

“封土堆得这么高,怎么透气儿啊。要不要兄弟我帮你削平点儿?”

没人答他的话,只有夏末干枯的草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哪吒随手拔了一根,放在嘴里嚼了起来,然后呸呸呸地吐了一地。

一点味道都没有,终究还是比不上西岐的啊。


太久远的年代,大都容易被忘记。几百年,就忘记一点,于是急匆匆用心中理想补上一点——再几百年,又忘一点,再补一点;再几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儒者们刻意记住的,什么是求仁志士们故意忘记的。

比如被他们删去的、形容牧野之战“血流漂杵”的《武成》。是啊,以至仁伐至不仁,何来血流漂杵?

不会老去的少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周陵高耸的封土,新写的的字碑稳重有力。香火不旺,但年年亦有人祭。多好。

——西周的墓葬从不用巨大封土。姬发从来就不在这里。

是以你们在此埋葬的,大概只是你们那关于大同礼治遥不可及的梦想——

也是我不曾见到过的梦想。


肚子上吓人的伤口突然疼得更厉害了,他一下子没站住,扶住了字碑。

周陵……不,这里确实是武王安葬的地方,我刚刚都在想些什么?





06 朝歌


翻过连绵不绝的山头,哪吒终于看到一片广袤的平原——市井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难免让翻山越岭、风尘仆仆的旅人平添了一分亲切。

朝起而歌,暮来而舞,是为朝歌。

当然,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如今这片土地上该轰轰烈烈奏响的,是秦王破阵乐。

顺着河流一路往下,就是热闹的城镇和街道。脚步轻快,哼起小曲,人群中的喧闹此起彼伏,一抬头却偏看见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挨千刀的玲珑塔!怎么会跑来这里?!

哪吒有些烦躁,冲着塔身抬起腿就是一脚——然后就被吸了进去。


云端,李天王看着自家逆子竟然自己跑进了玲珑塔,脸一下变得煞白,连笋都有些托不住了。千里眼赶紧一把扶好,这要是掉下去,指不定跑出个什么竹笋精要大闹天宫呢。

“自己进去了,不挺好的吗,也省的两头找了。”

“问题就在这……”李总兵欲哭无泪:“正因为他是自己进去的,我才动不了他啊!”



意外的没有被塔里常年生的火焰烧伤,哪吒困惑地睁开眼,第一次打量起这座给他自己量身定做的金箍。塔身金灿灿玉般透亮,没有半点天火的影子。虽然从外面看上去是有七层,内里却只有一个空间,从第一层直通到顶端,倒是说不出的通透。

然后他就发现,塔里竟然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另一个哪吒。不禁后退一步,嘴里暗骂了一声。

“很久不见了啊,三太子。”对方靠在塔壁上,一只手指挂着自己的法宝金圈圈晃来晃去:“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天庭的三坛海会保安大队长当得还顺畅不?”

“你又是谁?!”

“我是你爷爷!不长进的孙子。”另一个哪吒更不耐烦了,把红绸绸也拿出来系在金圈圈上,继续用手指勾着晃啊晃。三太子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现出法相抄起家伙就打了过去,塔里叮叮咣咣兵器交击的声音响起,嗡嗡的共鸣声震得两人都头皮发麻,却还是分不出胜负。

“我就是你!傻帽!你以为你突然想下界来是要干嘛,玲珑塔自己跑出来了,这可是多少年都等不着的事情!”另一个哪吒大喊着,眼看三太子爷仍然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有些急了:“你以为这里为什么没有天火?就因为塔是自己掉下去的你也是自己进来的所以李靖现在根本动不了你!”

三太子收了手,半信半疑打量着对方: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脸,一样的招式和法宝。“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知道你四岁的时候上树磕掉了牙疼得抱着妈妈不撒手还有五岁的时候把尿撒在酒壶里端给李靖喝还有六岁的时候躲在箩筐里潜入隔壁鸡窝还有……”

“好了,我信。”

“七岁的时候去东海洗澡,八岁的时候死了一次。”

气氛一下子有些诡异的安静。

三太子揉了揉眉心:“好吧,不提那些鸟事。”他敲了敲坚硬而光滑的塔壁:“现在该怎么出去。”

人的接受力真的很不可思议,他暗暗想着。承认了另一个也是自己之后,竟然心底有快慰之意。

另一个终于得到承认的哪吒却把身子往塔身上一靠,又拿出金圈圈开始晃啊晃:“不提鸟事还真不行。你还记得你下界之前做的梦吗?”

下界之前做的梦?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喊……喊什么?“哪——吒——啊……别——去——要回不来的——忘……去——”

“看来还记得一点。”对方继续晃着自己的金圈圈:“那女人是谁?还有周武王,到底埋在了哪儿?在周陵吗?观音说要给猴子找个什么东西?齐天大圣当还不当?到底是谁非要扶周灭商?商犯了什么事?猴子为什么被山压,二郎真君为什么关亲妹子,你为什么又活了一次?”

无数景象轰一下在脑子里炸开:抱着年幼的自己的女人,隔着漫天大水和蛟龙冲着自己嘶喊的母亲,西岐的姬发和镐京城的周武王,同平地无异和山河万物一起崩成石块的真正的帝王陵寝,猴子将要到来的金箍和不断重蹈劈山救母覆辙的杨戬,还有最终的操盘手——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强烈的剧痛闪电般袭来,真正的把刀捅进肉里再往骨头上刮。晃着金圈圈的哪吒眼看着三太子突然就捂着肚子倒了下去,脸上是藏不住的痛苦神色。当即握起乾坤圈往对方的肚子就是一记重击。三太子直接被撞到塔壁上,硬生生吃下一击,哇的吐出一口血,脸色煞白。

钟鼓之音“嗡”的一声在塔内响起,如同五百年前五行山落下时的佛音鸣响。

“想起来了吗?我们都不过是伏不了的怪物而已。一路走一路忘,活够长长的年份然后‘仙逝’,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灵珠子是石头,石猴也是石头。虽然会磕坏,但好在——”哪吒耸了耸肩,竟然笑了起来:“不容易磕死。”

三太子也笑了,虽然眼里还有疼出来的眼泪。或者说,现在他也可以被叫做哪吒了。

为什么要扶周灭商?无非也就是一怪伏一怪。

姬发告祭先祖英王们的那天,殷商百名老臣被废去双手双足,比干墓却修缮一新,封为忠臣以定民心。

只有死去之人和依附神仙而活、忘记来路的妖不会反叛。所以姬发封死人国神,天庭予哪吒性命。

而夜夜噩梦,重历剔骨剜肉之苦的原因原来还有这个——自己还未把心也交予这满天神佛,身体却全依诸神号令行事。是以身不对心,灵肉分离,既跳不出轮回的命运,也永无解脱之日。


哪吒伸了个懒腰:“这下回去能睡个好觉了?”

哪吒哑然失笑:“或许吧。”


大道往复,竟都是套路。伏不了的怪物若是一朝找回了来路,是否真的就能照见之前看不见的出路?



哪吒看了看身旁,发现另一个自己已经不见了踪影,迈开腿就打算离开。又响起李靖这会儿应该已经急的找不着北了,不妨帮他一把——

“这火怎么突的着起来了!爹!孩儿知错了!饶命啊!孩儿再也不敢啦!”

李天王闻声一个激灵,赶紧扔下笋把塔召了回来。一回头,该死的孽障却已经站在自己身后,哪有半分被火烧的痕迹。

“孩儿知错啦!下次定不会到处乱跑找那泼猴!呀烧的我伤口好疼,我先回去啦!”

你给我搁这儿装什么孙子。李天王腹诽,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恐慌。再一看塔里,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走着瞧吧。李天王整好衣装,强装镇定的往回走去。









笋:很好,五百年后我会回来大闹天宫以报堕天之仇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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